沉睡千载,盛世重光 ——龙华寺遗址H21发掘记
“H”在考古发掘中表示灰坑。灰坑就是古人利用废弃的窖穴、水井或生产、生活取土后的凹坑,因倾倒垃圾使土壤变成灰色而得名。根据坑的形状、特征和内含遗物可以判定灰坑的性质和时代,是研究古代经济生活的重要资料。在中国考古学业界,有个约定俗成的叫法,遗址中所有凹陷的坑状遗迹,都可称为“灰坑”。时至今日,我亲手发掘过的灰坑已成百上千,但博兴龙华寺遗址的H21是我发掘的灰坑中最难忘的一个。因为这个灰坑的发掘,我竟相信了因缘。当然这个因缘不是佛经教义里的“前缘相生,因也;现相助成,缘也。”更多是中国古汉语里的机会、缘分之义。H21的发现经过离奇曲折,因这个灰坑的位置就在发掘区围栏门口内,天天上下工从这里走,五个多月里走了几百趟,愣是没注意脚下的土中所蕴大千。这个坑从发现到发掘到定性,也经历了一波三折。当然这个坑也给了我无限惊喜,而且是在工地结束的前夕。所以今日忆起,依旧激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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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后的扑朔迷离
叙述一件事如同唱一部大戏,开唱前得锣鼓点先响起来走一个“过门”,那就从头说起。2018年8份,为期5个月的章丘杏行地宋金冶铸遗址发掘完后,院领导安排我随李振光主任前往博兴县发掘龙华寺遗址。这个120万平的遗址,是迄今山东省内已知面积最大的北朝遗址,因民国年间遗址上出土隋代《敕建龙华寺碑》而得名。在上世纪70、80、90年代曾出土过若干批窖藏造像,数量计有几百件。尤其是1970年代出土的蝉冠菩萨,因造型精美独特,三段躯体三次征集拼合的传奇经历,更因被盗、流失、回归的曲折故事而让人瞩目。李振光主任浸淫龙华寺遗址多年,是山东魏晋至宋元考古的专家,我又是学习的北朝隋唐考古,能随老先生一起工作,这是一种因缘。我能来全省最大的北朝遗址从事考古发掘工作,这也是一种因缘。
龙华寺遗址
龙华寺遗址发掘现场
自2018年9月入驻工地,五个月的发掘紧张而快乐,眼看着4号建筑基址上的隋代大台基初露峥嵘。台基外的砖砌水井到现在还盈满了清水。一些零星造像残块的出土也让我激动万分,得蜀望陇的我有时心里也琢磨,啥时能出个窖藏坑或几块带题记的造像碑就好了。有时也拿这话和李主任开玩笑说,李主任眯着眼嘿嘿笑,说道,“看你小子运气。”
2019年4月10日,2018—2019年度发掘基本结束了。那年鲁北偏旱,一春无雨,4月10日,忽逢甘霖。龙华寺畔绿绦摇曳,百芳竞妍。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天,对于只有雨天、晴天,没有周六、周天的考古人来说,这是个难得的休息日。忙了一春,有些队员忙里偷闲的回了久别的家。工地上就剩我和两个技工,一天无事,下午有当地朋友来访,一起畅饮至晚。11日一早,雨后初霁,暮春的微风吹拂着脸颊,凉而不刺骨,惬意的很。我和技工到工地安排民工们趁雨后地湿“刮面”。闫老师看发掘区南头,马老师看北头。按部就班的刮到上午十点半。我正在探方边转悠,想着刮完这次,用白灰洒出遗迹边缘线,航拍全景照后即撤工地。正在琢磨着,听闫老师喊我,我几步跑到他跟前,一眼便看出刚刮后平整无尘的湿地面上出现了一个规整的长方形坑线,闫老师叫我也是此意。这个位置就在工地南部一处唐代建筑台基东外侧,离工地围栏大门不足10米。我围着坑转了几圈,心里在琢磨,这么规整的坑线,地层与台基相同,又在台基外侧,在此次发掘中还没遇到过这种形状的坑,应该不是墓。我叫他拿探铲来打几个孔,看看下面土质土色再做判断。可惜因马上撤工地,工具都收拾回驻地了。虽然没有马上勘探成,但我心里却犯嘀咕了,这么规整,肯定是当时人有意为之,下面会是啥呢?台基外,大方坑,造像?造像?我脑子中闪现出这几个字,不断地念叨。我不自觉的摸起电话就给博兴博物馆马超馆长打,告诉他下午来趟工地,万一是造像坑,要通过馆里协调安保问题。
中午吃饭,我又提醒闫老师下午别忘记带探铲,饭后休息,我还在琢磨这个坑的性质,盼着下午早点一探分晓。下午两点上工,到了先打探孔。长方形坑的四个角加中间打了个梅花孔(勘探术语),其中四个孔在半米左右的深度都碰到了砖。此时我屏住呼吸,多么希望下面能传来碰到石头的清脆声音(一般窖藏或埋藏都是石质造像,有经验的考古人员听声音与靠手感即能感觉探到物体的大概材质)。可沉闷的噗噗声分明就是砖的声音,他们都笑了。这时马馆长也到了工地,见了先打趣,问我挖的佛像呢?我也一阵苦笑,希望即将落空。可一转念,这个坑处在台基外,有砖,也可能与台基有关,即使对台基有新认识也好啊。
我拍板,抓紧清理,闫老师坐镇,调来干活细致的民工老高,按东西向二分之一往下挖。土一锹一锹的挖出来推走,说话间到了下午三点半,终于清到砖了。待覆土去净,一块块砖不规整的躺在那里,我的心一下凉透了。这跟台基的关系也不大了。但砖空间还是填土,一抠,还是填土,那就证明还没到底,掀开砖,再挖,还是土。又往下刨了一锹,就在铁锹往前抬起托土的一瞬间,老高感觉到了锹前缘碰到了石头,站在坑边的我也听到了,赶紧让老高把锹原路抽回来,我拿起手铲飞身下坑,用手铲慢慢把刚才铲动的松土刮到一边。几下后,石头露出了一角真容,是一规整的方形石头一角,我赶紧顺着一面清下去,就在铲拭方石上土的时候,在石头的一面看到鼓出来的覆莲花瓣,天啊,是莲座。再用毛刷刷拭刚才露出的莲座侧面,几下就露出了一行行清晰铭文。我到现在都清晰的记得铭文内容:“大齐武平六年七月癸丑朔十五日丁卯秦响为亡女阿华敬造石像一躯......”。怕碰伤这尊莲座,我的手铲清理尽量先去莲座外围土,结果刮了两下,又露出来一个小的圆莲座,再刮,旁边还有。我意识到了,哥们走了“狗屎运”了,这确定是个造像坑了。后来发掘完我也弄明白了,这个唐代建筑基址下还有一层更早的台基建筑,当时挖这个造像坑的时候,破坏了下面这个台基外侧的包砖,等把造像放进坑里后,又把原来破坏的台基包砖压在了造像上面,再上部又填土至地面。这就是我勘探先打到了砖的缘故。
H21最早出土的秦响造像座一角
秦响造像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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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内外的惊心动魄
坑内的造像就像一个个沉睡千年的小精灵,在叩开覆土的一瞬间,都调皮的想往外蹦,一睹千载后的大千世界。但这一刻,我必须沉住气,强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直起腰,擦擦汗。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与方案,今天清理工作是肯定完不了,那完不了怎么办?文物安全问题怎么解决?这么重要的遗迹,刚才的清理方法有没有疏漏?信息能不能最大限度的保留。我一屁股坐在坑边,他们的眼睛都盯着我,我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的抽,问题一个一个的想。先安排马馆长通过博物馆、县文旅局上报县政府联系公安局,晚上派公安干警和辖区民警支援我们值班。打电话给李主任,告诉他工地最新进展,请他明天一早从单位来工地。再看看刚才清理的方法与思路,谢天谢地,按清理灰坑的方法二分之一做,填土剖面都规整清晰,埋藏的造像原位置未动。拿毛毡来盖好暂不动,先落实刚才所想。
约莫半个小时后,马馆长告诉我,此事已上报县里,县委李书记正在外地出差,委托吕县长抓紧处理。吕县长高度重视,抓紧协调县公安局、宣传部、文旅局众领导往工地赶,现场调度协调,确保文物安全。说时快,现实得有过程。是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多了,天黑收工,我和两个技工在坑旁守着,不敢动寸步。先是县博物馆张淑敏馆长陪同分管文化的田县长赶到。话还没说几句,街道派出所刘召民所长赶到。再一会吕县长、公安局长、政委一行赶到。工地上从来没这么热闹过,漆黑的原野上,有的打着手电、有的开着手机灯,摇摇晃晃如同繁星闪烁。工地前马路上的车灯光柱绵延成一条光线射向远方。吕县长在车灯边问我,有啥困难尽管提,县里绝对支持。我说需要加强值班力量,确保文物安全。县长当即安排公安局落实,公安干警们各个好样的,一声令下,兵分几路,有的去拖引移动值班室,有的去拉应急发电机,有的在工地外支竖铁杆,挂照明灯,约莫两个小时后,一切人员、物资到位。电机一响,工地上灯火通明。吕县长一行一直在工地守着看他们安置,并不时的询问我还需要怎么配合及工地发掘的一些事宜。鲁北的春夜,又刚下过雨,有些寒意,他们在寒风中都饿着肚子坚持了两个多小时,我打内心里感动。那一晚的一切,我觉得也是一种因缘,我将铭记一生。后来我曾说过,“欣逢盛世,领导有方,沉睡千载,龙华重光。”
第二天一早李主任从济南赶来,我有了主心骨,一切按部就班的发掘清理,记录、拍照、绘图,各司其职。一会儿清理出一个造像座,一会儿造像座下又露出一个小佛脚,下面还有,旁边还有,技工们自言自语中透出惊喜不断。历时两天,清理完毕。最后清理造像及残块二十余件,这是龙华寺遗址首次科学发掘完整的造像坑,意义重大。
作者在H21清理中记录
清理完了,资料信息也做完了,最后的一步就是提取文物。一切按部就班,顺序而来。没想到,到了最后,又锦上添花,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在提取到最后一个单位时,是平放在坑底的一块约40×60厘米的厚石板,表面看也算加工平整,但明显粗糙。我开始还认为是块加工造像的石料或半成品,因个头大,我和马老师各抓四角,喊着号子往上抬,它在最底,石板下面沾满了泥土,抬到坑上的时候,就把原来的上面翻到了下面,原来的下面就成了上面。我本想着去去上面的土,好帖标签,不想用竹签刚刮了一下,随着一块土的剥落,赫然出现了一行行小字。这几天若干次的激动都麻木了,但这最后了,没想到最重要的在最下面,我就跟回光返照一样,用尽最后的激情,怀着激动地心,一点点拭去上面的所有泥土,再用喷雾器喷洗这密密麻麻的占据了整个石面洋洋洒洒260余言。这是块刊于北齐天保五年的杜昙靖为其亡子杜朗“建斯灵塔”所刊的造塔记。山东近年来鲜有内容、字数这么多的北朝铭刻出土。
H21造像提取中
杜昙靖造塔记提取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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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铭上的舔犊情深
H21发掘结束了,执勤民警也撤了,工地发掘也结束了,我们转入了室内整理,我激动的心也逐渐平复。转而对H21中出土的《秦响造像记》和《杜昙靖造塔记》陷入了深思。这两块铭刻都是父母为子女殁后做功德后所刊。我想起了《战国策》上一名言:“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在北朝晚期,社会动乱,佛教大兴的时代,这两家父母,都有丧子女之痛,他们舍资为寺院造像、建塔,他们或许淳朴的认为,这是对已殁子女的往生来世,乃至更其远的爱。
秦响造像记中载,这是一个生活在1400多年前的五口之家,秦响夫人许氏,两个儿子秦伏获、秦伏瑗,女儿就是这位去世的秦阿华。我不知秦阿华去世时的年龄、原因,但我却知晓了她父母对她亡后的另一种深沉的爱。造像记中载,“(佛像造成后)晕备五色,焕若天成。”证明他们对所造佛像进行了粧銮,换个思角度考虑,这也是一种用心、精致的爱。想到这里,谁不痛心,谁不感动?我当时曾作打油诗一首来记述:“乐陵郡中龙华寺,香火氤氲遮日天。秦家有女名阿华,忽亡北齐武平间。阴阳两隔一朝别,高堂兄长痛心肝。造像一躯祈冥福,情长铭短莲座间。晕备五色若天成,四方朝拜得永年。千四百载沧桑过,寺坍像湮任变迁。时维己亥寒食过,古物重光见日天,剔尽尘埃读残字,后作俚句记此篇。”
杜昙靖造塔记记载的更细致,这一家出身名门,是汉代青州、冀州刺史杜道训的十世孙。他家住在祝阿,三子杜朗年方弱冠,奄然长逝。昙靖心悲,与“妻孙为亡息建斯灵塔。”这个造塔记应该就是当年嵌在塔上的。放眼省内,保留到现在的北朝造塔记不多,龙华寺前曾出土《朱昙思造塔记》,今又有《杜昙靖造塔记》,塔虽不存,塔基可能还在,这都为龙华寺以后的发掘工作提供了重要线索。还有造塔记中提到了杜家原籍祝阿,后迁到侨治的太原郡(今长清境内),杜朗殁后埋在升城济水大堤上,这都是很重要的历史地理信息。杜家曾因迁徙的原因是“永安中,邢贼逆命,显行中州。”这是出土文献中对于北朝晚期邢杲叛乱为数不多的记载,这需要专文论述。龙华寺遗址资料整理完后,我于当年的9月份到了德州禹城勘探,地点就在祝阿城边,我专门去了一趟祝阿城遗址,这是杜昙靖、杜朗的老家,我曾写下一首《祝阿怀古》:“祝阿多见信史载,元魏北徙徒骇边。愍侯于此溃张步,卢氏据守弥烽烟。吾曾发掘杜朗碑,贯属祝阿石上刊。今来城下探遗迹,兼听村氓话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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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话
再惊心动魄的大戏也有落幕的时候,再痛苦的离别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趋于平淡,更何况已然悄悄过了1400多年。明白了这些,吾侪皆为沧海一粟,珍惜当下,负重远行,还有更多的好故事在等着我们去经历与发掘。当年六月中旬,我结束了龙华寺遗址近一年的发掘,又开始了新的经历。李振光主任则还在守望着龙华寺遗址,又连续发掘了两年,且收货颇丰,我戏称他是“龙华寺护法”,直到现,我都想念那片神奇的遗址,想念和我在一个探方里奋斗过的各位老师——温柔体贴的张淑敏馆长、豪气填膺的马超馆长、活泼爽朗的翟松岩老师,细致负责的杜晓军老师,才华横溢的张英军老师,还有各位给我过帮助照顾的技工和民工老哥们。
“H”在考古发掘中表示灰坑。灰坑就是古人利用废弃的窖穴、水井或生产、生活取土后的凹坑,因倾倒垃圾使土壤变成灰色而得名。根据坑的形状、特征和内含遗物可以判定灰坑的性质和时代,是研究古代经济生活的重要资料。在中国考古学业界,有个约定俗成的叫法,遗址中所有凹陷的坑状遗迹,都可称为“灰坑”。时至今日,我亲手发掘过的灰坑已成百上千,但博兴龙华寺遗址的H21是我发掘的灰坑中最难忘的一个。因为这个灰坑的发掘,我竟相信了因缘。当然这个因缘不是佛经教义里的“前缘相生,因也;现相助成,缘也。”更多是中国古汉语里的机会、缘分之义。H21的发现经过离奇曲折,因这个灰坑的位置就在发掘区围栏门口内,天天上下工从这里走,五个多月里走了几百趟,愣是没注意脚下的土中所蕴大千。这个坑从发现到发掘到定性,也经历了一波三折。当然这个坑也给了我无限惊喜,而且是在工地结束的前夕。所以今日忆起,依旧激动不已。